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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乡】
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
江格尔就在那时长到二十五岁,美男子明彦也长到二十五岁,本巴所有人约好在二十五岁里相聚,谁也不再往前走半步。
——摘自刘亮程长篇小说《本巴》
我在这个村庄,一岁一岁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摘自刘亮程散文集《大地上的家乡》
刘亮程。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廖慧文 曹辉 黄煌
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天山余脉的一条山沟。飞机落地乌鲁木齐,东天山主峰博格达的皑皑白雪上落满金色的阳光,一路与我们相伴。
下了高速,路窄了些,天地却愈发明澈、开阔。蓝天清亮,山张开宽阔有力的臂膀,将村庄、庄稼与奔跑的羊群都纳入怀抱。近处的田野里,鹰嘴豆和小麦正被一缕缕暖风催促着成熟。
在地图上,这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人们要讲清楚它的位置,得由大的地方讲起,然后层层收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回族自治州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据说,清末民初甘、陕农民逃难至此地,定居生息。他们种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该地由此取名“菜籽沟”。
大概没有人不为这一路的风景心动。2013年的冬天,著名作家刘亮程来菜籽沟村采风。“村庄安安静静在那里,怎么看都是山水画。”一见倾心,在乌鲁木齐生活了20年的他决定在此定居。开春,冰雪消融,山林青翠,菜籽沟一日更美过一日,他和家人感到惊喜。
7月17日,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的木垒书院。
车辆沿着木垒伴山公路蜿蜒前行,几栋古朴的乡村建筑在绿树中若隐若现。这便是刘亮程倾心打造的木垒书院。
等我们靠近,刘亮程从檐下走来,扶正头上的草帽,掏出钥匙,开启一扇上了年纪的铁门,领我们进去。
11年间,他与家人在这方院落里感受四季交替。长篇小说《捎话》,去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本巴》,一系列精品散文,皆在谈天说地间诞生。而他的作品,也带动了当地文旅、经济的发展,两者相互成就、相得益彰。
一、筑造故乡
木垒书院是废弃的学校院落改造的,占地面积40亩,分为文学馆和生活区,其中还有3亩菜地。刘亮程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上午写作,下午就种地喂鸡。菜地里,黄瓜和莴笋长得肥壮。大风把院子里的榆树摇得哗哗响,松树身形不动,“啪啪”落下几个松果。
院子有一地古老的石头,都是刘亮程四处寻捡而来的。他戴上手套,把两块石板叠在一起,来回磋磨,向我们展示先民是如何把麦子磨成面粉的。他痴迷于这种乡村时间中永恒不变的东西,譬如劳动,譬如丰收,譬如“人心深处那一点点东西”,能带人去过一种稀松平常、地久天长的生活。“乡村是中国人的祖地,中华农耕文化基因的‘根’在这里。我们都会寻找那条通向乡村的道路,那是留给每个中国人的后路。”
1962年,刘亮程出生在新疆沙湾一个靠近沙漠的小村庄。8岁时,他的父亲去世,母亲带着5个孩子艰难度日。年轻时,刘亮程务农,学过很多手艺,编织、木工、打铁。20岁时开始写诗。后来做农机管理员,“非常悠闲”,骑自行车在田间地头转,指导农民种地,推广先进机械。1993年,他到乌鲁木齐打工。在城市里,他“一下子觉得没有诗意了,很不情愿地开始了散文写作”。
他远远地回望黄沙滚滚的家乡,用七八年的时间写出《一个人的村庄》。他不写家庭苦难史,只写“人间闲话”,写一个“闲人”刘二,整天扛着锨,在村里闲转;每天站在村头,庄严地迎接太阳升起,坦然地接受自然的变化。
这是他的散文集处女作,也是“元气之作”,一经发表就受文坛关注。作家李锐撰文评论:“他使生命有了一种超越世俗的美丽和尊严。”小说家徐则臣赞叹他“曲径通幽”,“仅凭一个村庄就直接打通了与世界的关口”。
母亲开着电动轮椅在书院里漫游、晒太阳,妻子带着外孙女知知摘果子……今天的院子里一片祥和宁静。然而刘亮程初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衰败荒芜。62岁的刘亮程自认为“已经是个老人”,但在这片园地,他还是灵感迸发的建筑师、木匠、农人。把老木门做成书桌、做成栅栏,给鹅设计棚子……多年前的手艺没有荒疏。“乡村生活听起来挺浪漫,实际上远没有那么轻松。想走一段路,就得自己铺一段路。”面对我们的歆羡,他一笑,“你们年轻人肯定待不住”。
餐厅是个玻璃房。附近的榆树长出繁茂的枝叶,搭在房顶,餐桌上只落了细碎的阳光。刘亮程不去修剪,把空间留给自然。当太阳西落,满院的虫鸣喧嚷起来,他带着游学的孩子们细听这自然的交响乐:“我们的家,是一个万物共居的家。”
生活在大多数人眼中的边地,刘亮程从来不猎奇式地写新疆题材。“家乡无传奇”,他说,他喜欢写已经被他视若平常的事物。他“活得古模古样”,用一种深沉而柔和的激情,去聆听、看懂、书写身边的一草一木,与万物之“灵”相遇、沟通、对话。他的作品大都以村庄为背景,有明丽的草木,有厚重的土地,有岁月对人的雕琢,有生命旷远而庄严的奥秘。
他还一遍遍梳理着中国人共有的特殊情绪——乡愁。这些年,越来越多城市的人们向乡村寻觅心灵皈依,贴近土地,重拾耕种。“一个人在世间漂泊的感觉,更多地跟你的家乡没有关系。家乡不动,时间流逝,人不知不觉到了远方,这就是乡愁。”
他在这里写下的散文《大地上的家乡》,于2021年获丰子恺散文奖。颁奖词写道:“在生与死的绵延中不断建构文化的故乡,从时间之所中筑造永恒的故乡,也为无根时代的世人寻一处故乡。”
二、大地最初的模样
7月16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木垒哈萨克自治县大南沟景区。
在傍晚,从木垒书院的后山坡爬上去,视野开阔。深厚的黄土覆盖着丘陵,成峰、成梁、成坡、成沟,起伏得颇有韵律。夕阳下,群山叠翠流金。一垄垄的麦田里,收割机奋力爬坡收麦子,麦香铺天盖地。随手拍下一张照片,都有油画般的质感。
菜籽沟村所在的英格堡乡完整保留了天山北麓农耕文化传统。村中清代建筑依然屹立,民居多是古朴的拔廊房(西北地区独具特色的一种传统民居),村民遵循古老节气在沟梁的旱田里耕作。
“好多村庄是跟着时光在跑,自己却跑得没有样子了。”刘亮程觉得这个村庄“完整地保留了小时候的那种记忆”。但这个原本有400多户的村庄,当年只剩下100来户,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行将荒弃。
菜籽沟的老和旧中,有远去家乡的影子。但如果没有一点点“新”的注入,这些“老”也势必不存。刘亮程起草了菜籽沟村老屋保护和未来发展方案:“现在中国的乡村,正经历城市劣质过时建材的污染。我们要让村民懂得审美,知道把村庄本身旧的和古朴的东西保护好。”
“艺术家最喜欢老物件。我们要用文学艺术的力量来参与村庄的生长。”他携手当地政府,带动了20多位艺术家朋友在此安家、建设工作室。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发现、书写、描摹、记录着菜籽沟的自然山水、民俗风情,将菜籽沟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艺术家村落”。开民宿、办餐馆、做展览、搞研学,村级集体经济收入从零跃升至20多万元,旅游年收入200万元。
沿着伴山公路,在村里转一圈。过原点美术馆,到“陶陶居”。2014年,刘亮程的好友、诗人、美术收藏家陶若凌买下了村民的房子和羊圈,投入60多万元,修筑了仅有四间房的民宿,交由妹妹陶若欣管理。
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尺寸的画作。陶若欣递给我们一大摞作品集:“这些都是画家们在菜籽沟创作的。这里真适合写生啊!”
今年是画家卢野来菜籽沟的第十年。他的《试装》《红土坡》等多幅油画作品在业内有一定影响力。他在菜籽沟也有个家,可以“看天山流云、花开花落。”
画家张安亭在菜籽沟执着地画了5年,画“菜籽沟的婆姨们”,画“羊倌”高老三……他与老乡们产生了不可割舍的情谊。
在刘亮程推动下,2016年至今,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已成功举办了4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评选,作家贾平凹、画家王刚、建筑师孟凡浩、作家韩少功相继获奖。“我们在菜籽沟讨论中国农民该住怎样的房子,如何以文学艺术关照乡村,创造文学艺术的乡土。”刘亮程说。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说,菜籽沟“小如芥子”,但“中国不在别处,就在此处。照此说来,这个奖是菜籽沟的,是中国的,是最低的,其实也是最高的。”
“菜籽沟有大地最初的模样。”在菜籽沟大地上,王刚组织当地农民用原始劳作方式创作艺术作品《大地生长》。“未来这一作品会被雨水风雪侵蚀,但不需要修复,因为艺术家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另一半就交给大自然四季轮回。”
三、史诗·梦·游戏
7月18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江格尔广场,人们在蒙古包里听江格尔齐(左四)演唱《江格尔》史诗。
我们挥别木垒书院,两条狗朝我们奔来。刘亮程唤其中黑白的牧羊犬:“本巴!”
我们正要去“本巴”,蒙古族史诗英雄江格尔的王国。
天山已悄然隐于身后,我们骏马般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准噶尔盆地之中。草原细语咽咽,宽阔高大的阿尔泰山系逐渐出现眼前。地处准噶尔盆地西北边缘、阿尔泰山支脉的塔城地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是江格尔的故乡。
演唱《江格尔》的人,被称为江格尔齐。热瓦尔·那木吉尔才仁在蒙古包中弹起托布秀尔,为我们唱起最早产生于13世纪的《江格尔》。虽然听不懂蒙语,但我们仍为他庄严的弹唱态度、曲调中充沛的原始生命力所打动。
他告诉我们,他唱的是以江格尔为首的12雄狮大将和数千名勇士为保卫家乡同邪恶势力进行艰苦斗争,并终于取得胜利的故事。在史诗流传的过程中,民间艺人在游唱中不断加工与创新,承袭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
十多年前,刘亮程到和布克赛尔做文旅工作,听到了《江格尔》。英雄史诗的天真与力量、山间深深的羊道让他感动。他跑遍草原和山区,认识了许多牧民。“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多年之后,这个故事渐渐长成了一部小说。
在《本巴》中,刘亮程发明了“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游戏。时间是非线性的,空间也是流动的,时间与空间相互交织缠绕。“搬家家”可以让人回到童年。“捉迷藏”可以把自己、也可以把整个世界藏起来。“做梦梦”游戏可以让人们活在自己的梦和梦想中。人们在梦与醒之间,在时间的旷野上自由穿行,完成自己的辽阔生命。
《本巴》让很多外地读者知道了江格尔及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如今,年轻的江格尔齐将先人们的诗篇传唱得更远。蒙古族小伙道尔吉·尼玛所在的“达林陶布齐”乐队结合现代音乐元素,将呼麦、图瓦鼓、马头琴等地方特色元素融入《江格尔》说唱,经常受邀参加国内外艺术活动。至今已举办十一届江格尔旅游文化节,史诗文化赋能旅游经济,促进了当地的文旅发展。
“我是一名作家,也是江格尔史诗最热心的读者之一。”这两年来,刘亮程好几次重返和布克赛尔,为当地文旅“站台”。他也期待,《本巴》能够影视化、游戏化,把江格尔的故事“再生长”出来。
7月18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一个个蒙古包宛如草原珍珠。(本版照片均由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易昂 摄)
【背后故事】
新疆的滋养
廖慧文
刘亮程的书房里,堆着一大摞民族文学刊物。我蹲下翻了翻,他的声音跟过来:“我喜欢看其他民族作家的文学作品。他们笔下的生活新鲜、遥远又亲近。”
在新疆这块地方生活写作,刘亮程深受新疆多民族的文化生活滋养。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曾评论:“刘亮程是标准的汉语写作,但与新疆辽阔的地理环境有密切关系。”
“巴扎日(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站在库车河大桥上喊一声买买提,至少有五千个人答应。”“库车农民的生活就像他们的民歌一样缓慢悠长。那些毛驴,一步三个蹄印地走在千年乡道上,驴车上的人悠悠然然,再长的路,再要紧的事也是这种走法。”读他的散文集《在新疆》,时而被诙谐夸张的调侃逗笑,时而又被质朴悠缓的生活扣动心弦。在后记里,他诚恳地写道:“我在新疆出生,是一个老新疆人。这里的干燥、辽阔及多民族生活环境,使我的相貌和文字都充满了新疆的气息。”
又翻开《本巴》。扉页上,印有“谨以此书向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致敬”。刘亮程说,它同时也致敬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各民族优秀的文化精神。十多年前,刘亮程受邀前往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地方旅游文化工作。该县是土尔扈特东归地之一,也被称为江格尔的故乡。当时他们做了一个名为“牧游”的旅游创意,即赶着羊群去旅游。为此,刘亮程跑遍了远近牧场,也有机会在草原上听江格尔齐说唱,“一群人围坐,听着这些说唱,一直听到月落星稀,东方发白,都毫无倦意。”
文学是做梦的艺术。在古老的史诗中,刘亮程注入了一场梦中的飞翔——把梦中的厄运在梦中解决,让梦安稳地度过长夜。本巴地方的所有人约定在25岁相聚,所有人停留在25岁不老也不死。刘亮程说,其实前辈们就在想象时间,他们处在那个年代,四周都是强大的敌人,人害怕衰老,一旦衰老就会被人欺负、被别人征服。
“我热爱江格尔、玛纳斯、福乐智慧等等民族文学经典。它们与《诗经》、唐宋诗词一样,同属于中华优秀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经典。”他说,“这些中国土地上原生的中国故事中,有人类共有的情感,和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希望新疆各民族的写作者写好新疆这块土地上的原生故事,写好新疆各族人民共同的情感。”
【记者手记】
感受刘亮程的时间
廖慧文
新疆跟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一天显得很漫长。刘亮程对我们说,“还早呢,快闲着”,就坐在木垒书院一棵大树下,与我们聊天。听着他“快”和“闲”的搭配,不免感到奇异。
风在半空里走,书院旁边的白杨树叶片翻出银浪。他谈论风,谈论小时候村里的木匠在深夜里做工,谈论院子里的老鼠和鹅。他的口语也有散文的味道,一个话题从地上扬起,悠悠缓缓,不落,往天上飞。谈话间,院子里满地的树影跟着日光渐渐移动。“在乡村,我能感觉到大的、完整的时间。”他说。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会在这个院落里发生。
他看着时间也在自己身上叠加。在菜籽沟村,岁月是一年四季相连的,他生命中第62个秋天即将铺天盖地地到达。从一只老乌鸦的叫声,从母亲满头银发和自己日渐老花的眼睛里,他看着老年到来,发觉自己“活着活着,就会活成古人的样子,如此的古模古样”。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带来游学的孩子们登书院后山,看日落,看黄昏光线里的牧草和虫子。
“课堂教育是需要的,我们缺失的是民间教育。孩子们读书太多,看到的世界太少了。他们需要最先认识的是在地上爬的虫子,而不是书中的虫子。最先要听到的,是自然的风声,而不是文字描述的风声。”他说,只要有一颗善于观察的心灵,地久天长地去看一件事、想一件事,就能慢慢地把它的丰富性找到。
他的思想濡染庄子哲学,以尊重的心情看待他物,发现人所不熟悉的世界的新内容、新价值。在具体的自然世界中,体验自然内在韵律的展开。一棵树、一只羊,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它们”,“应该把一切平等的观念告诉孩子,人世间没有什么大与小、贵与贱,没有什么伟大与平凡。”
在网络上,总流传着有关刘亮程的“金句”,伴随着“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等夺目标题。刘亮程能治好年轻人的“精神内耗”吗?能缓解现代人的时间焦虑和孤独吗?
“我年轻时也焦虑过。”他笑,不肯接受这种“神化”。在这个草木荣滋的书院里,我想,其实他已经提供了一种方法——去观察、去体验、去回望、去转换视角,与万物建立联系。那些细碎的、看惯的事事物物,会向我们展露宽广的世界、内在的活力,帮助我们追求生命的充实。